多年前,我幫遠流出版社翻譯了一本關於另類教育的書,叫做《瑟谷傳奇》。現在版權期滿,由橡樹林出版社另外重新出版,叫做《用「自主學習」來翻轉教育!沒有課表、沒有分數的瑟谷學校》。
以下是我為新版本略作修改的譯序:
譯序-美國教育考察記實──瑟谷學校
我之所以會到瑟谷學校參觀,說來是有一些淵源的。
瑟谷學校(Sudbury Valley School)是美國第一家「自主學習學校」,至今已有五十年歷史。仿效瑟谷而成立的學校,至少有十八所,散佈全美各地。
什麼是自主學習學校?
有人稱自主學習學校為「無結構學校」,因為瑟谷沒有任何課程、沒有上下課時間、沒有任何學科要求。看在外人眼中,學生們似乎整天就只是玩耍。
我跟瑟谷的關係,始於二十年前。小女兒如如轉學到位於烏來的種籽實小──台灣當時唯一的自主學習學校。住在美國的大姊正好看到《今日美國》作了一篇報導,介紹瑟谷,便寄來給我。一看之下,才知道除了英國的夏山學校之外,還有這麼多想法類似的學校。
經過初步聯絡之後,我開始與瑟谷的人互通電子郵件,訂購了他們出版的書籍和錄影帶,找了出版公司談版權,接著便開始著手翻譯。了解得越多,興趣越大,於是有了親自去參觀的念頭。瑟谷的人很熱情地一口答應了:「平常我們是不隨便讓人參觀的,你不同,來吧!可是記得,要像牆上的蒼蠅一樣,安安靜靜地,不要問一大堆問題。學生們快被煩死了,訪客總是要問他們在做什麼?為什麼要做那件事?學會認字了沒有?整天玩耍不會無聊嗎?請尊重他們,不要拿他們當動物園裡的動物。」
於是我帶著女兒由台北飛到波士頓,轉了三班火車,再叫了輛計程車,終於來到瑟谷。十一月正是秋涼時節,滿山的葉子全是各種深淺不同的黃與紅。瑟谷的校區不算大,十英畝的地,一幢古老的兩層建築。另外有一座穀倉、一片小湖、一座小橋。大大小小的孩子進進出出,打球的打球、聊天的聊天。這裡不像學校,倒像是一個大家庭。
找到了和我通信的明西。寒喧之後,她帶我去掛好大衣,四周轉了一圈,便放我「自主參觀」了。這裡的人,非常重視人的獨立性,對學生如此、對訪客也如此。沒有人給我做簡報,沒有人領著我參觀,沒有人問我要做什麼。他們覺得,不論大人小孩,都要為自己負全責。每一天的日子要怎麼過,完全是由本人決定。
東問西問之後,輾轉找到了小書房中正在開會的一堆人。十來個人之中,一半是大人,一半是十六、七歲的大孩子,正在討論要買什麼樣的烤箱。桌上攤了一堆資料,氣氛溫暖和善、輕鬆自在。偶爾有人探頭進來看看、坐一坐又走了。
似乎,他們的會議不但全面開放給學生參與,而且不在乎任何人的來來去去。每個在場的人都可以發表意見──有人主張買大烤箱,可以為全校一百八十八個學生烤鵝,也可以辦大型義賣募款;有人主張要買寬的烤箱,可以讓兩、三個人同時使用上層的火爐……規格、價錢、品牌、用途,都一一討論過。最後由「烹飪委員會」的成員投票決定。這些成員中,有五位大人、兩位大孩子。
選好烤箱之後,烹飪委員會又決定由學校出一半的錢,剩下的五千美金分四年募款攤還。大家熱烈討論如何舉辦義賣;烹飪社如何準備每週一次的午餐;午餐應該賣兩塊美金還是一塊半;賣午餐的目的到底是為了賺錢還是為了訓練學生……。
最後談到烹飪社使用廚房是否需要繳費的問題。學校經費短絀,只有部分人使用廚房是否公平;電費分擔、烤箱折舊……都一一提出來討論之後,決定每次使用新的大烤箱要繳兩塊錢美金。收錢的人很快選出來。散會。
瑟谷的老師不叫老師,叫做「工作人員」。他們沒有校長、沒有主任,只有分工合作。每一個委員會的成員都是自願的,而且是大人小孩都可以參加。參加的條件只是要準時出席各委員會的會議。缺席不到的委員,自然喪失他的投票權。所以每個人對於自己關心的議題,便會熱心參與,以期運用影響力達到目的。
在這裡,四歲到十九歲的孩子,全都擁有與大人同等的參與權和投票權。只是年紀小的孩子,很自然的比較不關心學校的行政作業,所以委員會裡多半仍是大人和大孩子。
緊接著是每天早上十一點開的學生法庭。負責的是一位大人和五位大孩子。
被「控告」的孩子們陸陸續續地進來,辦完事又陸陸續續地離開了。兩個鐘頭內,總共處理了十幾件「案子」。程序大體相似:被告走進來後,有人宣讀他的「狀紙」,問他:「到底是怎麼回事?」多半的人直接承認犯規,在狀紙上簽名認罪,由法庭宣布罰則內容,肯接受的話就再次簽名同意,案子結束。有的人不服控告,會為自己辯解,這時候就要找來證人,多問些問題。有誤會的,談明白也就算了,不一定要罰。罰起來也不算什麼:在沙發上跳來跳去,以致沙發壽命縮短的罰美金一元;弄壞別人玩具的罰賠玩具;畫完圖畫不收拾乾淨的罰三天不准使用美術教室;罵人的罰三天不准和被罵的人玩耍;被罰了卻不遵守罰則的續罰三天;屢犯不改的轉送校務大會裁決……。每週一次的校務大會顯然比較嚴格。
曾經有人連續八週被轉送校務大會,最後校方不得不勒令退學。
「學生法庭」一辭,或許聽起來很嚴厲,但事實不然。整體氣氛是友善、輕鬆的,罰則也都頗為合情合理。碰到屢犯不改的人,大家也沒有什麼不耐,只是明白地說:「這是你第四次犯同樣的校規了,你懂得要收拾看完的雜誌嗎?你知道要放回原來的架子上嗎?下回會記得了嗎?」碰到年紀小的孩子,大家的口氣明顯地調整得更溫和:「這樣說,懂不懂?不可以在那裡吃東西噢,下次注意噢,好不好?」
有個十歲男孩被控告踢人,很不服氣地反控對方一直罵他是臭蛋。法庭找了證人來,證明所言屬實之後,跟他說:「不管別人是否有錯在先,你踢了人就是不對。你可以控告他罵人,我們會處理。你選擇私了,就變成你有錯。現在我們無法罰他,因為你沒有提出控訴。我們必須罰你,因為他告了你。這樣子說,你服不服氣?」男孩子有點不甘願地點了點頭,法庭決議給他一個警告:「你來瑟谷一年了,這是第一次被控告,可見你平日行為良好。又有證人證明你是被激怒了,所以只給你一個口頭警告。但是請記得,下次有任何人讓你不舒服,不要自己私了,要拿到法庭上公斷,否則下次不會只是一個警告,我們必須罰你了,懂嗎?」
另外一個小男孩被「穀倉整理委員」控告不掃地。兩邊爭執不下到底是不是該他掃地,法庭當下朗讀清掃規則:「這樣子懂不懂了?下次輪到你掃地,你不能再說你不知道,因為今天我們都談清楚了,對不對?好,請穀倉整理委員另外給他排清掃日期。」那位十歲的委員仍然不太服氣:「我就不信他不懂,怎麼可能不懂?我以前解釋了又解釋!」法庭馬上制止他說下去:「我們明白你在說什麼,但是我們沒有辦法判斷他以前到底懂不懂,這件事只有他知道,無法被證明,我們無法決定要相信他還是不相信。我們只能同意,今天之後他是懂了,因為今天把一切當眾說明了,對不對?下一次再有問題,我們才能秉公處理。這樣子能接受嗎?」終於得到雙方同意,畫押結案。
大家魚貫出了小書房,到餐廳吃午飯。瑟谷並沒有規定的午餐時間,誰餓了誰吃,沒有人管。有人喜歡走個二十多分鐘到校外訂比薩餅、有人吃泡麵、有人帶三明治……我拿出一大包雪餅請他們吃,一時之間,整個餐廳都是喀嚓喀嚓的聲音。其中一個大孩子說:「這不是日本字嗎?這是日本食物嗎?」他到過日本,有一些接觸。
我說台灣頗受日本影響。另一個孩子接口:「對,因為台灣和日本很靠近對不對?」我心想,不錯呀,竟然沒有像一般美國人把台灣當成泰國。
小的孩子想知道我飛了多久才到,大的孩子想知道我是怎麼知道瑟谷的、為什麼要來訪問。大人則對種籽實小充滿了好奇。一談之下,才發現我們所面對的問題是如此相似。家長的質疑、對老師的不信任、經費短絀、薪資有限、法源困難……雖然他們當時已經歷經三十寒暑,但是創校人之一──漢娜仍是不斷搖頭:「難啊!家長們給的壓力極大,要求極多。很多人是因為孩子在體制內待得太不快樂,才不得不來這裡。來了之後好不容易快樂起來了,就又要他們學這個學那個,干擾馬上來了。」
既然家長在校務會議中也有投票權,不同理念的家長會不會導致學校分裂呢?
「有啊,頭幾年裡,每一年都走掉一大批,待下來的全是忠實信徒。不過新加入的家庭倒不一定,有些也是無法認同我們的作法,但是因為學校歷史久了,有一些根深柢固的文化傳統,好似有了自己的生命,不輕易受任何人的影響。」
這樣自由的學校,會不會吸引一大堆無法適應體制教育、或是有心理問題或行為問題的學生呢?「會呀!但是他們一旦來了瑟谷,便必須遵守瑟谷的規矩。我們不去處理他們的家庭問題或心理問題,只管他們在學校的行為。但是因為我們真正尊重他們,孩子們也會相對的尊重學校。我們看不到暴力、看不到破壞、看不到偷東西,只有一些小小的犯規或摩擦。」
到底是怎麼樣的教育理念,驅使這群人不畏艱難、不計薪資地堅持下來呢?
瑟谷的教育哲學植基於對人的信任。亞里斯多德說:「人生而好奇。」瑟谷認為兒童天生好奇,只要給他一個學習環境,他就會學習──用最適合自己的方式學習。體制中的教育,一律要求孩子在某個年紀做某些事、以某種特定的方法與速度學習某些被公認為重要的學科。瑟谷相信人都是不同的──不同的個性、不同的興趣、不同的方法、不同的速度、不同的人生目的──他們完全尊重個體自決的權利。他們相信任由孩子自然發展,孩子才能成就最真實的自我,才能避免扭曲的人格。為了讓孩子自然發展,他們不排任何課程、不作任何要求,他們等待孩子們主動表示要學什麼,大人只被動反應。
許多孩子自己學會認字,完全不找大人幫忙。他們有時候找別的孩子幫忙;有時候自己找書看;有時候學校資源不夠,就會找外面的專家解答疑問。想學手藝的人找師傅當學徒;想上大學的自己念參考書、準備入學考試。那麼全校十位老師都在做什麼呢?
新來的老師最難以適應的就是沒有任何明顯的「工作」要做。但是說他們閒著也不正確。與我談話的時候,所有的大人都是來來去去的:為一個六歲小女孩貼繃帶、為一個八歲小男孩上數學課、開小組會議、接電話、學生來邀他打球、一個十五歲女孩縫衣服有了困難來搬救兵……學校是一個流動的生命,隨時有狀況需要處理。瑟谷的大人是支撐學校的骨幹,他們的工作是維持學校的運作,讓孩子擁有一個安全、溫暖的學習環境。其他的一切,全都要看孩子自己了。
多半的人會懷疑:成效如何呢?如果不要求小孩子學習,他就不會學習,那他將來怎麼辦呢?以瑟谷的經驗看來,這些似乎都是多慮了。雖然沒有人管,孩子們或早或晚地會自己學會閱讀,一般在八歲左右學會,最早的五歲、最晚的十二歲。孩子們到了十一、二歲便會想學算術,一般可以用半年的時間,每週上兩堂課的速度,學完小學六年全部的數學內容。想上大學的孩子,大約花半年猛念入學的參考書,都能申請到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大學。其中許多人進了一流大學。
瑟谷的學生都顯得有自信,他們了解自己:了解自己的興趣、了解自己的能力、了解自己要什麼……他們獨立自主,懂得解決問題。這些能力都不是書本中學得到的,但是這些能力都是他們將來面對人生時最大的資產。我們習慣了不斷地灌輸各種知識給孩子,結果呢?吸收不了的孩子自覺是笨蛋、吸收得了的孩子自以為優秀,但是誰也不會真正知道怎麼樣處理人生。
在美國這樣一個民主、講究自我、鼓吹獨立的社會中,瑟谷的生存仍然顯得困難。而在台灣這樣一個社會裡,當自由與放任不分、民主與暴力相結合、人與人之間鼓勵相互依賴時,種籽實小的生存更形艱辛。羨慕夏山的人很多,有勇氣實現學習自主的人很少。這倒不要緊,畢竟人生的選擇是多樣的,我們並沒有打算把每家學校都改造成種籽實小。我只擔心,我們的社會是不是已經成熟到能夠容許不同的聲音存在?是不是能夠欣賞不同的教育理念、不同的作法?還是一方面要孩子獨立自主,一方面又視自主學習為異端邪說呢?
瑟谷的五十年歷史、十八家以上繼之而起的自主學習學校、瑟谷的數百位畢業生都是活生生的證據,證明了自主學習也許不適合全部的人、也許很困難,但是確實可行。
二十年過去了,瑟谷仍然健在,烏來的種籽實小也仍然健在,如如已經結了婚,住在紐約,成為成功的專業插畫家。種籽的畢業生成年之後,有相當大的比例從事創作,成為演員、劇場工作者、設計家、文藝咖啡館老板、陶藝家、登山專家、木工師傅、服裝設計師、首飾設計師、搖滾樂手、甜點師傅、啤酒釀造者…這些社會新一代青年的共同點就是知道自己要什麼。他們忠於自己,勇於選擇了非主流的道路,並且年紀輕輕就找到了個人特色。
我相信,這就是信任生命,允許孩子嘗試探索,不給予制式框架束縛的自然結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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