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天，我發了脾氣

我教的是國小一、二、四年級和國中七、八、九年級。

國中班級裡，每一班都有三分之一的學生極認真，也有三分之一的學生很難帶，上課愛說話、不認真聽講、不好好創作、一有機會就胡鬧耍寶。其中，總有一兩個學生屢勸不聽，充滿挑戰。

前幾天，我在班上發了一頓脾氣，然後跑去跟朋友訴苦，才一開口，眼淚就一直掉個不停。

那天晚上，我留在美術教室收拾到九點半才離開，試圖用「家務事靜心大法」安頓自己顫抖的心靈。

我一直思考，哪裡出了錯？我的下一步要怎麼走？我要怎麼修補我和這一班孩子的關係？我要怎麼修補我和這位肇事孩子的關係？我為什麼會這麼生氣？為什麼會這麼難過？

事發當時的主要情緒是挫折和生氣，事後的主要情緒是難過。最難過的，是對自己的失望。

對別人不滿還可以找朋友抱怨，罵一罵就好了，或許還可以得到些安慰或共鳴。對自己不滿呢？就只有「羞愧」陪伴著我了。

第二天早上，我找了這班的導師描述當時狀況，並要求進班處理這件事情。下午，我進了班。他們正在上自習課，看到我走進去，全都安靜戒備著，一付等著挨罵的樣子。

我清了清嗓子，聲音有些顫抖的說：「我來，是想談談昨天發生的事情。首先，我要對你們說一聲對不起，我不應該發脾氣。不管怎麼樣生氣，發脾氣就是不對。我比你們年紀大這麼多，應該比你們懂事，但是並沒有。我失態了。」

「你們都知道是某甲惹我生氣，但是你們可能不知道的是，一開始是我先對他說話口氣不太好。他的脾氣大家都知道，不能跟他槓，槓上了他一定會反抗。昨天就是我們兩個互相槓上了。」

「為什麼我會口氣不好呢？昨天班上比平常更吵、更鬧，有好幾個人不畫畫，一直聊天，怎麼說都不聽。坐在後面的男生全都很跳動。我看得出來你們不想畫蝴蝶。我覺得很挫折。我很努力的想有趣的教案，想說每個人畫一隻蝴蝶，用釣魚線掛在天花板上，我們一抬頭就可以看到有很多蝴蝶在頭上飛，多好。可是就是有人不想畫。我昨天一直想，為什麼有人不想畫？是不是覺得畫蝴蝶太娘了？好，我已經準備了一些日本武士的漫畫教學圖檔，不想畫蝴蝶的人，下一次可以照著圖檔畫日本武士。這樣可以嗎？」

「因為你們很吵，我很挫折，情緒已經很緊繃了，然後另外那個某乙又特別的胡鬧，好像就是一定要比別人都更吵鬧就對了，所以我就生氣了。這時候，某甲還來挑釁我，時機實在是不對。如果是平時，我可能可以用比較幽默的方式處理，但是當時的場面太緊繃，所以我會口氣不好。之後發生的事情大家就都看到了。」

「我想跟大家說一說我自己的故事，讓大家瞭解我為什麼會來當美術老師。」

「我從小就是乖寶寶，很會唸書，唸的都是第一志願，什麼北一女啦、台大啦。我學的是生物，一直在作科學研究工作，就是基因啦、遺傳啦那些東西。後來，因為我的小孩學習很困難，為了照顧她，我離開了科學界，跟著她去了種籽小學，在那邊當老師。她畢業以後，我也離開了。那時候我就想，我這一生已經完蛋了，事業完了，婚姻也完了，剩下的半生，除了養活自己之外，沒別的事了，剛好可以玩一些以前就很有興趣，但是因為忙著當好女兒、乖學生和賢妻良母而沒有時間玩的東西。有點像是說，反正我的人生已經沒戲唱了，那還不如玩個過癮，也算不吃虧吧。」

「於是我開始一面作翻譯，一面畫畫、跳舞、演戲、學這個學那個...結果，我在藝術中，找回了自己。而且，這個自己比以前的自己更真實、更自在、更快樂。」

「我知道很多同學覺得美術課不重要。可是，你們學的幾何三角，將來可能根本用不到。這些東西跟升學有關，跟人生無關。美術不一樣。美術課剛好相反，跟升學無關，但是跟人生有關。藝術可以陪伴你們一輩子，在你孤單的時候、傷心的時候、絕望的時候，藝術可以陪伴你們，帶你們走出谷底。這確實是我自己的經驗。」

「這就是我想帶給你們的訊息。我們相處的時間不多，每個星期只有一堂美術課。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辦法在這麼有限的時間裡把這個訊息帶給你們。但是至少，我們可以很愉快的一起創作。我的要求不高。我知道青少年就是愛說話、愛胡鬧。我知道你們平常壓力很大，需要發洩。這些我都知道。我只要求你們一面創作，一面說話的時候，聲音不要太大。不要太過份就好了。低聲說話、有一些走動，都可以。就是不要過份，不要影響到別人，不要我說了半天都還不聽。這樣可以嗎？」

「好的。那我們往事已矣，下次上課，我們重新從零開始。好嗎？」

闖禍的孩子就坐在前排正中央，我就站在他前面。一開始，他還有些叛逆的斜眼瞄我。我講了不到三句話，他開始把頭低下去，而且越來越低，簡直快要磕到桌面了。

「你們不要責怪某甲。這不是他一個人的錯，我也有責任，昨天吵鬧的人也都有責任。知道嗎？」

我往前走一步，彎身擁抱某甲的肩膀，然後離開。一個女生轉身喊：「老師，你不要哭！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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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，發生了幾件充滿善能量的小事情，都是這個班級的學生。首先是幾個學生大老遠的跟我揮手打招呼，笑得極為陽光。然後是兩個學生要求轉社團，想要轉到我帶的版畫社來。接著是在走廊遇見某甲，他態度從未如此友好的問我：「老師，你在做什麼？」我說：「喔，我去拿油漆，要來畫石頭。」他說：「這樣喔，加油喔。」

害我又想哭了...

下次，下次，我一定會更努力，更有耐性，作得更好。我一定盡力不讓自己失望。

Comments

[月下蕭何]

看這篇又讓我回想起以前的挫折... 當國中老師真的很不容易.話說我以前也常常在自我心理調適的說.

不過, 這件事, 我的感覺是: 也許這樣才是最好的方式...最好的方式不是一切都很完美, 都很到位, 而是有點曲曲折折的.

如果一開始妳就"更努力，更有耐性，作得更好，盡力不讓自己失望"　那些小孩子也許會更囂張，妳會更委屈，最後失控的時候會更激烈.

先衝突, 再來一次真情告白, 搞不好才是最"完美"的方式.

一切都很好.
妳比我適合當老師多了, 我沒辦法做到妳做到的事.

只是未來"完美的曲折"應該還是很多吧, 想到這裏,真的要佩服所有國中老師,尤其是仍然願意對學生以"真心"相待的人.

只是一片真心, 通常是"半隨流水, 半入塵埃" 還能有多少讓學生感受到呢?
妳真的做的很好了.

[凡]

謝謝蕭何的安慰。

我今天才跟一位同樣感到挫折的同事說：「是不是只要我們守住崗位，就已經算是功德無量了呢？」

是不是只要能夠觸碰到少數幾個學生，就算是好老師了呢？

今天，吃完午餐，洗碗盤時，這個班級的一個男生走過來，正經八百卻又溫柔無比的問我：「老師，你今天過得如何？」

當下好感動！

[昨非]

國中生就是如此叛逆，喜歡挑戰老師。有些孩子不僅不想上藝能科，學科也未必想上呢！
最近聯合報在介紹德國的職業教育專題，德國人真的很務實。讓什麼科目都不喜歡的孩子去學技術，比把他栓在教室八節課，省時省事許多。做老師的人也不用整天生他們氣，因為教育制度缺乏彈性，也不是學生的錯。
辛苦了，丁凡。你那裏的孩子還算樸素的，你一定可以找到應對的方法，加油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