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讀著楊索甫才面市便已三刷的新書「惡的幸福」,一直落淚,無法自已,即便身在人來人往的醫院診間長廊。我猜,一定有人以為我,或我的所愛,得了不治的絕症。
雖然我和楊索的成長環境如此不同(她的永和菜市場,我的通化街眷村),一切之一切卻又如此的熟悉(家庭暴力、貧窮、恐懼、仇恨、逃離、誓言不歸...直至終於和解)。
楊索的這本書,就像她八年前出版的第一本書「我那賭徒阿爸」一樣,讓我心中生出了一股欲望,想把藏在床底的惡夢好好掃一掃。
也或許,在時間與距離的保護之下,可以同時重訪恐懼與愛,卻不至失去自己。
楊索和我的不同,不只在於成長環境,也殊途於結局。
我從來沒有,或是更負責任的說,我從來不願,在還有機會當面和解的時候,與我的父親和解。在他的老年,我棄絕了父親,讓他住在他所選擇的養老院裡,我連去看訪,都不願意。平時,只有我的二姐與父親還保持著充滿怨懟、怪罪、怒吼與苦澀的連絡。
我跟自己說:「他才不需要我呢。都這把年紀了,還跟不三不四的女人們鬧著要結婚,顯然過得挺好。」
這,當然是藉口。真正的原因,十分複雜,其中的成份包括了羞恥、恐懼、陌生、厭煩、疲憊、保護自己與孩子...以及揮之不去的,對人間缺乏公義的無言抗議。我的心裡有著抹不掉的不甘:為什麼?為什麼他可以比媽媽多活這麼多年?
為什麼他看我的家庭相簿時,可以毫不在意的略過我母親的照片、略過我和哥哥姊姊的照片、略過我孩子的照片,獨獨細細流連觀賞著他自己的照片,然後說:「你沒有我最近的照片,來,我這裡有,給你!」
為什麼他可以拿到紅包之後,質疑我「包這麼少」?他難道忘了,我是我母親養大的嗎?
對於一個至老、至死也毫無改變的父親,我只能在心中,和父親的形象和解。我不能和他本人和解,因為我知道,我會繼續的、繼續的,受傷。
和解之路,漫漫長,並以淚水鋪蓋。
十幾年前,我和種籽實小的同事去日本玩。晨起,我一個人泡在女湯裡,想起了我哈日的父親,熱淚與熱泉不分。
父親哈日,也是我鄙視他的原因之一。
小時候,在我心中,母親是好人這一邊的,而且是我幼小生命接觸過的唯一的好人。凡事她說的對。母親的立場,便是我的立場,便是正確的立場。母親仇日,始終無法忘懷日本侵華的歷史。我跟著仇日,恨不得抓個小日本鬼子來,揍他個鼻青臉腫,再吐他一身的口水。
多年後,當女兒迷上了日本漫畫,我委實經過了極大的衝突與掙扎,非常用力的克制自己不多干預。
我的父親極為哈日。你甚至會誤以為他是接受了日本皇民教育的台灣鄉紳。但他不是。他是在二次世界大戰時,為了逃避日本侵華的戰火而離鄉逃難的外省人!
有過這樣的生命歷程,為什麼還會哈日?在我年輕的心中,這只能意味著一件事:這個人沒有靈魂、沒有尊嚴、沒有是非!
父親的眾多外遇對象中,有一位年輕日本女人。他似乎最在意這一位。女人返日前送了他一件日本浴袍和一雙日本木屐。父親穿著浴袍、踏著木屐,得意之極的晃著誇張的步伐,在村裡走了一圈。
啊,對於一個標榜社會正義的年輕人,擁有這樣的父親是何等的不堪!
有那麼許多年,只要有人說我長得像父親,我就可以火冒三丈的再也不肯與這人有任何來往。
直到中年之後,我很痛苦的逐漸發現了,也承認了,自己有多麼的像父親,甚至比像母親的成份更多了許多許多。我的長相、我的個性、我的喜好、我的才華、我的弱點、我的脾氣、我的婚姻...在在都像,甚至,我的人生的失敗、錯誤和罪悔,也是他的翻版。
同時,我也逐漸的發現了心中對父親的愛,即便這愛,老實說,可能有更多的成份是對著心中父親應然的形象而生。
我發現自己無時無刻不在尋找父親,尋找一個男人應該有的樣貌:強壯有力的、有擔當的、讓人覺得安全的、溫暖的,太陽。
當然,這個尋找始終沒有結果。
又過了些年,當我慢慢的、慢慢的原諒了自己(於是也就原諒了父親),開始用著不自得也不自扁的眼光,如實看待自己的一切,便開始看到了父親一生的困頓、挫折與貧瘠。我開始明白,換做是任何人,以他那樣的成長環境、在他那樣的人生中,恐怕也將有同樣的不堪與無力。
我們,每一個人,不過就是在用著我們能夠擁有的一切,努力迎向撲面而來的每一天。
如此而已。
對於父親,我沒有資格批判。
我也明白了,父親的哈日,不過就是他對美好事物的品味與追求的延伸罷了。父親喜愛精緻美好的物件。即便是那麼貧窮的日子裡,即便我們都穿著母親一針一線修補過、大人傳給孩子、姊姊傳給妹妹的衣服,他仍然擁有幾十條各種花色的鮮麗領帶。
父親喜愛美麗的物件。我不也喜愛美麗的物件嗎?
經濟起飛前的台灣,美麗的物件全部來自日本和美國。那時的委託行甚至高價販賣美國的鹽,只因為包裝精美,藍色罐子上畫著撐了把雨傘的可愛小女孩(這種品牌的鹽罐包裝數十年沒變,我赴美留學時,在超市看到,心中百味雜陳)。我的父親愛極了這些東西。或許這是他天生的藝術品味,也或許這是他逃避現實生活困頓的心理機轉。
無論如何,父親的哈日,其來有自。我終於瞭解了。
彼時我人在京都,泡在女湯裡,心裡想著:我那哈日的父親,一輩子沒有來過日本,而我這個仇日的女兒,反倒來了。人生何謂公平呢?我到底在計較些什麼?正義,是我說了算的嗎?
因此種種,我對楊索,充滿了羨慕。羨慕她有機會,並把握住了機會,有了(我永遠不可能得到的)和家人當面和解的這一天。
我也羨慕楊索的母親,終於等到了女兒與她和解的一天。
為了想留言給你第一次使用這個介面,還很陌生。
從臉書好友的分享連結中看到你的這篇文,深有同感!
在父親晚年時我也因為想要保有自己得平靜而推開他,直到他過世後,我對抗了50年得對手退場,我的一大部分也空了,這才開始在內心尋找與父親的和解之道。
從學習家族排列漫長的六年中,終於在一步步痛苦的過程中與父親和解。
放下了他,也才得到真正心的自由,我也才能開始與母親的和解之路。與父親來不及當面和解,但我把握了與母親和解的時光。
看到身邊許多朋友也都是這樣辛苦的走這歷程,我們這一生或許就是要從與父母和解開始,才能走到與自己和解這一步。
辛苦你了!這條和解之路的艱辛,唯有自己經過的人才懂。祝福您!
Posted by: 水色華姿 | 03/24/2013 at 11:33 上午
謝謝!彼此加油!
Posted by: 凡 | 03/24/2013 at 11:13 下午
多麼熟悉啊! 家庭暴力、貧窮、恐懼、仇恨、逃離越遠越好...我還不想和解,雖然6個兄妹中,我是唯一每個月匯生活費給父親(我真不想打出這個稱呼)的,他也只聯絡得到我.但無論是心裡距離還是實際距離, 我都想逃得越遠越好.現在的我認為,他去世的那天我應該會歡呼吧.萬一真的到那天...我不知道.
Posted by: Daphne_Huang | 03/26/2013 at 12:58 下午
到了那一天,我猜,你不會歡呼。
你可能會落淚、長歎、沈默、和手足吵架...我有把握的是:你會百感交集。
這一路不會容易,到了那一天,還是不會容易。
堅強是唯一的路。
愛,則是唯一的救贖。
祝福你,我的姊妹!
Posted by: 凡 | 03/27/2013 at 10:08 下午
丁凡,謝謝妳!
剛剛才掛了他的電話.他聯絡我唯一的目的就是找理由多要一些錢,從沒關心過我們過得如何.這麼多年了,我已學得夠堅強,有堅持的底線,不會讓他予取與求,但還是氣得發抖.
我只想離他越遠越好.
不知道要如何對他生出"愛",日後如何和解與救贖.
但妳的話我會放在心上,等時間慢慢給我答案.
Posted by: Daphne_Huang | 03/28/2013 at 11:46 上午
不要自責,不要逼自己,和解得自動現身,否則將是對你自己的再度傷害。
我說的救贖,那個愛,不一定是愛傷害我們的人,而是愛自己、愛別人、愛生命、愛孩子、愛藝術...當我們被愛充滿,苦澀就無處容身了。
Posted by: 凡 | 03/28/2013 at 09:31 下午